野马画画 下江都

县城那哥 乡下苦初

浪鸟浪鸟，虽说鸟被浪带歪，而亦乘风破浪出来异样风情。

浪的本字是“卵”。潮汕话中，“卵”具雌雄二义。雌之义，指卵子、鸡卵等，发本音；雄之义为男性生殖器，“卵孵”“卵鸟”之“卵”，皆是，发音亦变，白读如“浪”。正好浪的白读与文读亦即方言与普通话发音相同，这一来，遗忘和移置跟着发生：寻常人家不外饮食男女，平头百姓常日里浪话俚语挂嘴皮，很少有人知道“浪话”本来是“卵话”，但都清楚“浪鸟”“肿鸟”是何鸟。鲁提辖上五台山，受不了佛门清规戒律，嚷嚷“洒家嘴里淡出鸟来！”晋地山木少，秋景有时飞独鸟，想想也算热闹。鸟兄飞去，若去到潮汕，难免被浪花打湿。

鲁智深“淡出鸟来”，抱怨的是寺院伙食素。这种情况，潮汕话有个平白实在的说法，叫“无咸”。

咸者，菜肴也，食糜下饭之荤素也，也叫“物配”，配即配粥，下粥也。潮汕浪话中有个经典的“无咸”案例，由距海门港几十里路的潮阳县县城某主人翁原创，叫“县城那哥，有钱买无”。那哥就是“那个鱼”，这回直接成为县城小市民尤其是势利老财主、咸涩鬼（抠门、小气、吝啬者）的代称，另一个义近的词则与鸟有关，叫咸鸟，江冷蓼花落，翅湿咸鸟寒，抠门抠得天地寒伧。

小时候，“县城那哥，有钱买无”是大人讲古单上保留节目 ，聊天时偶尔也会揶揄一个。主角是县城一财主，咸涩又虚伪。来了乡下穷亲戚，不得不留饭，财主就一脸热情，大声吩咐下人上街买咸，并当庭扳手指下达采购单。只见财主右手把左手小指向外扳：“买几条粗粗肥肥那哥鱼来激汤。”无名指向内屈：“一梱白菜。”中指也向内：“看有萝卜实心的秤一个。”食指向外：“买个大猪脚两条苦瓜来炖。”拇指再一挑：“有酒扛一坛。”

乡下亲戚一旁听主人指出指入、大鱼大肉说的响亮门清，幸福得像突然到了大过年，高兴又感激，连说不劳上街（特指卖菜），胶已（自己，自家）亲戚，家里咸酸橱（放饭菜的木橱）有啥吃啥，白糜（粥）配咸菜也好的。财主说至亲胶已人，好不容易上城一趟，就别客气了。

乡下人忙不迭谦让感谢过了，口液流津坐在小板凳上等幸福。好一会下人回来了，进门高声禀复：阿爷，今日龟头海（练江出海口一片浅海）浮风（起风），街市无海鱼，猪脚早卖光光，只买得萝卜白菜。

有天，财主家来了个不那么憨厚老实的乡下亲戚，听罢仆人报告，使劲咽下口水，借口遛出来到菜市一看，熙来攘往，水陆俱陈，鱼筐里这个鱼明明就是那哥鱼，屠案上猪脚排骨满挂着呢。再一琢磨，悟出机关都在指头上，扳出为无，屈入方有！龟头海那是天天做风台（即台风，潮语语序与普通话相反）。第二天，“县城那哥，有钱买无”的段子，就在乡下传开了。

乡下人自己也明白城乡差别大，贫富难深交，讥讽别人没让自嘲，就又有一比：“县城那哥，乡下苦初”。苦初也是鱼，学名很好呼，叫银飘鱼，是一种生活在潮汕平原淡水溪河中的野生小鱼，练江流域尤多。苦初鱼很小很贱，个头与海里的小银鱼差不多，喜游于水面，百十成群，倏忽来去，大得“空游无所依”之趣。此鱼味苦，制作成“苦初解（酱）”，用于炒饭，有特殊的苦腥香，且健胃消积。但今日之苦初鱼已基本绝迹，苦初解更一勺难求。原来苦初鱼才是真正清高孤绝的生灵，对水质要求很高。现在除了个别未受污染的山区坑潭，再不见此君踪影。“县城那哥”，则大大固化了我对县城人吝啬势利的印象，以至后来上大学不太敢不太想和漂亮的县城女生谈恋爱，偏偏班花来自县城。现在想来，“那哥想象”其实是过去物质生活普遍缺匮，城乡差别大，隔漠严重，乡下人羡慕嫉恨得厉害催生出来的一种民俗意象。如今全国城镇化，小地方的城乡差别基本消失，倒是一线城市与二、三线城市的距离越拉越开。“县城那哥”已成老黄历，但潮汕人指责某人太过份、太奇葩，仍习惯说：“你太那个！”“那个家伙太那个！”不知是“那个”呢还是“那哥”。

原创： 马陈兵

来源：异史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