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正男子汉的散文：江山散文，黑骏马

在这里，马是草原上的主角。会骑马的不一定是草原人，但草原上的人一定会骑马。

文/素心若雪

自古就有南人乘船，北人骑马之说。

在这里，马是草原上的主角。会骑马的不一定是草原人，但草原上的人一定会骑马。我爱人玉敬，生于草原长于草原，更是草原上的一名好骑手。看他敏捷地飞身上马，将鞭子轻轻一挥，草原人的本色就摆在那里了。

很多年前，玉敬就在马场认领了一匹俊美的白骏马，牧马人给马儿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——“白龙驹”。

我认领的是一匹黑马，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，叫“翔云踏雪”。今天，我们来了它却不在，心中难免失望。牧马人说，黑骏马被别人骑走了。我的心里“咯噔”一下，仿佛失去了一样最珍贵的东西。玉敬说，没关系，我再帮你找一匹漂亮的好马。可是，在心里，我的“踏雪”是唯一的，没有马可以替之。

记得，来疆第一个春天，玉敬带我来那拉提大草原骑马。他骑马的样子看上去好威武，身高一米八三的他，将两条大长腿夹住马的前跨，上半身微微向后倾斜，时不时把缰绳搭在马鞍的前翘上，腾出双臂高高舒展，如雄鹰展翅，那英姿简直帅极了。

马奔跑时，两只前腿并拢，使劲地往前一跃一跃，用力越大，跃得越高，落得越远。不等前蹄着地，两只后蹄，又迅速扬起，臀部的肌肉，强有力地爆发着前冲力。高扬的后蹄，似乎碰到了马尾上，白龙驹一纵一跃地向前飞驰着，四只蹄腕飞快翻盏，像一条小溪扬着碎波，像浅盏溢出了酒水。马腿在闪电般地交替着，马头骄傲地扬起，马尾巴飘直，像一条龙在身后游动着。

玉敬告诉我，这是马奔跑时最快的一种姿态。当马飞速奔跑时，它全身的动力都会调动起来，马头使劲地向前拽。脖子像一张弓，全身的肌肉、神经、血液都处在一种亢奋状态，鬃尾飘散，蹄腿杂沓。“哒哒哒”的马蹄声，回响在空旷的草原上，那是奔腾的哨音。

我羡慕玉敬在马背上飒爽飞扬的样子，觉得骑马飞奔是那么快乐的事。在来草原之前，我从未见过活生生的马，但我对马的认知感一直都很好。小时候，爸爸就给我讲过许多关于忠马良驹的故事。例如：关羽被东吴杀害，他的赤兔马思念旧主，绝食郁郁而终。刘备的卢马，背负主人跃檀溪，救了刘备一命。还有楚霸王项羽的乌骓马，项羽自刎于乌江边后，忠心的乌骓也追随主人而去。还有曹操的绝影马，于人世间演绎着飞影绝尘的传奇故事。

我对马的外观感是来自于徐悲鸿的八骏图。那幅图上的马，姿态各异，昂首扬尾，自由狂放，每每赏画，都会令我心潮澎湃。还有，小时候一度让我们着迷的《西游记》中的白龙马。想必，那吴承恩定是位惜马之人，所以，他才没有过多地让白龙马参与到《西游记》那些不着调的杂事中去，“默默”这个词最适合于马。喜欢归喜欢，我对马的了解仅此而已。

这时，牧马大叔看出了我的心思。他说，姑娘，你勇敢点，草原上的百灵鸟也是要学会骑马的。玉敬看我发怵不敢上前，他翻身下马，抱起我放在马背上。他左手扳住鞍韂纵身一跃跨上马背，右手顺势将我搂住。他抓住缰绳，回头跟牧马人打了声招呼，然后一抖缰绳，提起收紧，马头便高高昂起，马前胸也随之挺了起来。只见他将缰绳往左边微微一带，白龙驹便机灵地打了个盘桓，玉敬用双脚在马的软肋上轻轻一磕，马儿便踏着细碎的步子一路小跑起来。那一刻，我是既害怕又渴望，双手紧紧地抓住前鞍翘，马儿跑了起来，我的心也跟着跑了起来，我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飞驰于马背的感觉。

初夏，是马膘情最好的季节。

这天，牧马人牵来了一匹毛色极好的黑马，乌黑发亮闪着锦缎般的油光，四只蹄子却是雪白的。它的眼睛明澈，像暮春时节花瓣上擎着的露珠。我感觉它就是一匹从天边飞来的神马。

牧马人说，这小黑马是匹“走马”，能走出行云流水般的步子。牧马人给它起名叫“翔云踏雪”。听到这个名字，总能从字面上找到诗意，还有更多的联想，比如美好的、飘逸的、清新的。

多么俊美的马！我和玉敬走到“踏雪”跟前，前后左右、远远近近地看了个仔细，然后又走到马头前。它的胸脯宽厚结实，前颊丰满，前腿像两根柱子。牧马人两手掰开马嘴说，马的年龄在牙齿上长着呢！你们看，这是一匹年轻的马驹，它已经受过初驯了。马有三种奔走姿势，一走二颠三奔驰。只要能将其中一种姿势走好，并且达到极致，那就是一匹好马了。这马既走得轻巧，又颠得稳当，还能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飞奔。

你们真幸运，牧马大叔露出不舍的表情，却又怕忤了我们的心意，朝我们一直微笑着。

所谓初驯，就是把一匹野性十足的马训练成愿意载人的过程。当地人叫“压马”，这样的说法多少有点儿征服的意思。

玉敬对着马儿感叹，真是一匹难得的良驹啊！你可知道，学骑马很危险，你驾驭不了的，况且你又胆儿小，你想骑马了，我可以带你骑。他在呵护我，言语里充满爱怜，但却小视了我的独立性格。

我要学会自己骑马，在草原上飞！那一刻，我对着草原大声说着。我慢慢地靠近它，试探性地给它梳理鬃毛，给它脖子上挠痒痒，然后是在脊背、肚皮上极尽轻软，它哆嗦了一下，我有些紧张，看它的眼睛里并无恶意，便不担心它会咬我，于是就放心地挠起来。我第一次就觉得它很亲近，像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。我相信它也有这样的感觉。我喜欢它身上的干草味儿，那是草原熏染的本色。那天，我和“踏雪”来回飞了很多圈，直飞得满头大汗。要不是玉敬催促，我还会再骑上几圈。玉敬说，不错不错，没想到开始学就骑得那么好。

马场的驯马员夸我骑马的样子很好看。牧马人笑着说，玉姿姑丽（当地人送我的维吾尔族名字）领悟得很快，完全可以单骑了。去吧，勇敢的姑娘，让马蹄飞起来，让你的长发飘起来，你已经是一个草原小骑手了。

我满心欢喜，告诉他们，一定把最好的表扬，送给我的“踏雪”宝马。

学会了骑马，那是一种征服了的内心丰盈感。

骑马总是要摔跤的。记得有一次，玉敬陪我来那拉提骑马。在草原的清风里，我和玉敬双双飞身上马。我一抖缰绳，两腿轻轻一磕，“踏雪”便立时飞奔起来。

一白一黑两匹马，风火流星般地飞向草原深处。风过处，尘土飞扬，马蹄声响起，好像蓝天下只有我们在飞奔。草原的疾风刺得我睁不开眼，我的长发在风中发出一种咝咝的啸响，一只斑燕在马前抖动着翅膀，追逐着蚱蜢，只听“呼”的一声，那只鸟就被甩到后面去了。我来不及去抚慰鸟儿，也不能表达我的爱怜，只能随着奔马的气流前行。马儿不停地奔跑，我的视线也越来越宽阔，随着马儿一起将心灵放逐，追逐每一朵流云，也许只有在草原上才会有贲张的血液和桀骜的野性，才能奏出一曲浩荡的原野牧歌。

那一刻，我们都感受到了一种奔驰的放松与快感。当我明显地感到马的速度逐渐慢下来时，才发现我们已靠近那拉提草原边缘了。我勒住马回头再看，马场的房舍已经很远了，淡成一个个微小的墨点了。

回去的路上，两匹马依然是一路狂奔，“白龙驹”在前，“踏雪”紧跟其后。临近马场时，“踏雪”突然四踢打直，继而一停，两只耳朵像风信标一样绕着脑袋做三百六十度旋转。紧接着，它猛地一个侧甩身，失去重心的我立时滚落马下，好在草地软绵，倒是没把我摔疼。

我回头，看到我的马靴还挂在马镫上，受惊的“踏雪”在草地上不停地打转。玉敬立即勒紧马缰，翻身下马扶起我，他看我光着一只脚丫，好狼狈的样子，连忙问我有没有受伤？还好开始学骑马时，他让我一定要买大尺码的马靴，我的右脚才能从靴筒里抽出来。玉敬关切地说，以后你还是别骑马了，这小马驹性子浮躁，太危险了。我摇摇头，表示要继续享受在草原上飞奔的感觉，这时，几个饲养员和驯马师也赶过来看情况，我很尴尬。这时，一件比摔下马更让我惊吓的事情发生了——饲养员挥起马鞭，狠狠抽打“踏雪”。我看见“踏雪”脸上疼痛的表情，它朝天嘶鸣了一声，声调凄厉而幽怨，我受不了了，顾不上还光着一只脚，就跑过去冲那个饲养员喊，你别打它了！它会疼死的！它已经疼了……

玉敬走过来拉住缰绳，轻轻拍着“踏雪”，在它耳边轻柔地说话。“踏雪”的眼睛里也蓄满了柔情。它昂头长啸，一声嘶鸣，高高扬起的前蹄落下，我望着“踏雪”，它眼中溢满了委屈。我慢慢地走过去搂住它的脖子，告诉它，这不是你的错，我不怪你！在那一刻，“踏雪”与我，我与“踏雪”，彼此相望，惺惺相惜。

其实，驯服一匹烈马，从来都不是靠牧马人手中的鞭子，而是真诚和耐力！马，一旦受到骑手的驾驭，就如同生出一双翅膀。马在忘情飞奔的时候，一只獾子、草原狐甚至是一只飞鸟的突然出现，都会令它受到惊吓。那时，它自然就会做出一种本能的躲避行为，这就是“踏雪”为什么会突然止步转向的原因，这不是马的错。

“踏雪”既机灵又有耐性，我信赖我的马，我从来不使用鞭子的。听它发出的“咔嗒咔嗒”的声音，我就知道它要快走，凭我提缰绳的一个轻微动作，它就知道我要向哪个方向走，所以也就没有动鞭子的必要了。我骑马，鞭子只是一个装配而已。

自那天后，玉敬就给我重新配置了马镫。他说，马镫不能踩太深，脚尖点住就可以了。以后用这个活扣马镫，万一被马尥下来，一旦拖镫，马镫革连接马鞍的那一处，就会自动脱离，因为镫扣是活的，这样就很安全了。我感激地看着玉敬，他轻抚着我的头笑了，我也笑了。

今天，“踏雪”不知被谁当驴使了，到现在都不见它回来。太阳渐渐西落，玉敬催我该回家了。我还在马场徘徊着，张望着，我想等着“踏雪”回来。

突然，我听到一声长长的嘶鸣，是“踏雪”知道我来了，它知道我在等它。

远远地，我看到“踏雪”高昂着头，步履坚定。它也看见了我，飞快地向我飞奔而来。我看到“踏雪”全身都溅满了泥点子，浑身汗淋淋的，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。它不光是身上流汗，那眼睛，仿佛也是泪汪汪的。嘴角还溢出白沫，身上还冒着热气。我想，“踏雪”一定是累坏了。它用湿漉漉的鼻子拱了拱我的手，我知道这是“踏雪”惯用的一种交流方式。我把它的脖子紧紧地抱在怀里，扭头又看到它屁股上有无数条鞭子抽打过的痕迹。“踏雪，踏雪……”我连连唤它，他回头看了看我，眼睛里满是疲惫与无助，我的心都要碎了。

“踏雪”，我知道，今天这个人把你当奴役使了。

玉敬走过来，扶着湿淋淋的马，望着放在地上浸满汗水的马鞍，他和我一样伤感。

马一旦被套上了笼头就没有了选择权，它不会喜欢只知道用鞭子来与它沟通的主人。马，是一个孤独的灵魂，它是草原上高傲又绝望的生灵！这样的人性差异让我又生出不少疼痛。人与马，都是动物，名字各异罢了。马儿的智慧，人却不曾拥有。“踏雪”原本是一匹极富灵性的马，它举头望天，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嘶鸣，那嘶鸣惊心动魄，让人心生怜悯之情，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够深切地体会它内心的悲凉呢？就是因为它仅仅是一匹马啊。

当我们的车在草原上颠簸前行的时候，“踏雪”仰天长嘶一声，便撒开四蹄向我们追了过来，我跳下车向着它奔过去，一下子抱住“踏雪”那长长脖子，轻轻地呼唤着它的名字，我会再来的，你等着我啊。“踏雪”能听懂我的话，我将它的头轻轻一带，它便站定不动了。它虽然只是一匹马，却也能感受离别的伤感与无奈。古诗中有写“挥手自兹去，萧萧斑马鸣”，那一声声萧萧马鸣，也许正是写给马儿的离别诗。

玉敬说:“别难过了，我们买下“踏雪”，把它放回大草原去，我们想骑马了，去草原找它们。”我惊喜地问他是不是真的？玉敬是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的，因为我了解他。“真的！将我的“白龙驹”也一起买下，托牧马大叔照顾它们，以后别人就没有权力再使唤它们了。”玉敬的语气很坚定。

我看着他，不争气的眼泪就涌了出来。

透过车窗，我看到“踏雪”像一尊雕塑，站在那里，直到整个那拉提草原都消失在遥远的天边，成为一个小黑点，我看到它，依然站在那里，一动不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