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学海遗珍 · 第九十三期 -

今天开始，学海遗珍专题将连载戴连库先生发表于1985-1986年间《家具》杂志的清代家具研究文章《清代家具研讨》。

清代家具研讨

文 / 戴连库

前 言

清代家具继承和发扬了明代家具的传统，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特定风格，自成一式，在我国家具史册上占据了重要位置。因此，研究家具史就断代而言，把这一历史时期的家具整理出来，专门进行研究，还是很有必要的。

然而，我国目前的家具界，家具史学界、考古界以及文物收藏部门，对清代家具的评价，还存在一些问题，在看法上有意见分歧。

这些分歧归纳起来，不外乎有如下几种观点：

其一，认为清代家具造型笨拙，装饰烦琐，堆砌臃肿画蛇添足；结构赘复，用料多欠考究，缺少合理性…… 。对清代家具贬胜于褒，采取否定态度。

其二，把清代家具大部纳入“明式”这一范畴。致使清代家具“优者”概称“明式”，而“劣者”就不屑一顾了。形成了各家都谈“明式”，清代家具遭到冷遇。

其三，承认清雍乾朝以后，形成了清代家具风格，可认为清代后期家具尽为糟粕。

笔者认为：清代家具以其独特风格与明代家具并驾齐驱于我国家具史册。

从两个朝代的历史时期来看，明朝统治二百七十六年。清代如上朔皇太极建立清开始，统治中国竟长达三百年之久。在这一漫长的历史时期里，包括家具在内，给我国和世界人民所留下的这份宝贵财富，是不应该被抹煞的。

有这样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，很值得国家文物部门、考古界重视。1981年底纽约拍卖公司一张康乾朝硬木桌，售价三万多美元。

然而，就在同时期北京文物家具店，竟有从民间收购的种类繁多之清代家具佳作，如紫檀螺钿太师椅、各种花梨条案、方桌、炕桌、屏风……，只要一两千元人民币，使外商购走一对太师椅(螺钿)，把国宝廉价外销岂不惜哉！

正象我国能够输出造园技巧，但绝不能把“拙政园”卖掉一样。

所以笔者呼吁，为继承和发扬民族传统，古为今用，促进我国仿古家具的出口生产；为促进我国现代家具造型设计；为收储鉴别陈列保护清代家具，应该把对清代家具的研究工作重视起来。

一、历史的发展形成了清代家具的特定风格

明代商业、手工业的发展，曾出现了中国古代史第一次资本主义萌芽。由于明末统治的******，以及异族入侵而遭到破坏。清兵入关后，在军事、政治、经济等几个方面，采取了强有力的政策，平定“三藩”，收复台湾，又出兵击败准噶尔而平定了西北。

在坚持武装平叛的同时，又采取了改革蒙古、新疆、西藏的行政体制，实行“改土归流"建立流官统治，从而奠定了中国封建社会版图和政治基础最为雄厚的统治体系。这为恢复和发展清初的经济创造了条件。

由于清初奖励开垦地而“永准为业“，实行“更名地”，下令停止圈地活动，放宽逃人法。采取“摊丁入地"免除人丁税，停止编审户口，扩大了人们外出谋生的机会。

雍正朝又诏命严禁官员“需索陋规”；兴修水利，治理黄河、海塘，开发漕道(内河航行)；下令蠲免赋税…… 。由于这些措施促进了城乡手工业和商业的发展，使得康乾盛世(包括雍正朝)出现了中国封建社会，超过明代经济发展的第二次资本主义萌芽。

手工业、商业获得了空前的发展，家具作坊遍及沿海地区，以致形成了“广做”、 “苏做”、“京做"等三大家具制作中心。

清代家具业的发展，包括宫廷、官宦和民间这两条渠道。由于清代距离现代之近，加之传世家具之多，可成为研究清代家具的左证。

特别是宫廷、王府的家具，由于特定的历史条件所决定，保存完整， 为我们确立了研究清代家具的侧重点。

至于清代家具风格的形成，这主要取决于清代等级制度的森严、繁复，是历代封建王朝所望尘莫及的。

当清统一全国后，为炫耀统治者的“文治武功”，网罗包括汉人在内的天下文人名士著书立说， 并大肆封官晋爵，修建行宫敕造府弟，以此来标榜君威皇权的“至高无上”。驱使各地名工巧匠，来为其政治奢望服务，由于这种欲望使当时的建筑业和与之相匹配的家具业，争相献艺相互影响，都得到了相应的发展，使得清代雍乾朝以后，家具逐渐形成了端庄华丽的特定风格。

二、清代家具的风格和特点

笔者纵观现存清代家具实物，认为清代家具有如下五个较为突出的特点：

（一）造型优美凝重，线型圆润流畅，有富丽堂皇、气势雄伟之感

仅就圆桌类家具造型来看，传世实物的样式不下十几种之多。

图1

鼓腿彭牙如意腿圆桌（北京故宫收藏，见图1）

圆桌彭起的外缘牙板高150mm，以卷云纹单凸线浮雕装饰，牙板中间又等距透雕桃形绳纹图案，牙板下端随着云纹呈曲线变化。

六条三弯如意腿，由上而下渐变，上部有云形突起，下部外翻如意头为脚与托泥结合。整个圆桌造型看不到一条直线，但柔中有刚，六条如意腿犹如雄狮欲纵之势，静中有动，苍劲有力。

图2

三环相扣高束腰桌（北京故宫展品，见图2）

六条三弯腿外翻球与三环相扣之托泥相接，桌面与托泥除有4cm收分外，造型完全一致。腿的上端以抱肩榫同彭牙牙板接合，腿的中部也有向两侧突起的云头卷。

桌面厚30mm，束腰内收高30mm，整体以云气纹、蝙蝠浮雕装饰，牙板下缘呈海棠形下弓变化。所有线型皆很优美，圆润流畅，整个造型犹如三为一体，呈鼎足之势。

图3

六腿团花托板圆桌（苏州网师园收藏，如图3）

六条直腿以抱肩榫与牙板、束腰、桌面相接合，腿上端装饰剔木角牙，牙板浮雕卷草图案，束腰中部绦环板有鱼门洞镂金。

图4

紫檀半圆桌（沈阳故宫博物院收藏，如图4）

半月桌又称月牙桌，在清代家具中传世之作比较常见。从功能来看，可平面靠墙使用，又可两个拼成宴会圆桌使用，已接近现代之组合家具。

该半圆桌无束腰，桌面下置35mm洼线，四腿与撑、洼线、桌 面抱肩榫接合。方形直腿中部偏上有线卷向两侧突出，向下又圆滑转细由方形变椭圆形。

沿桌面弧度有雕花牙板装饰，内透雕舒展交叉的两枝灵芝仙草，纹样上部对称雕小玉环，牙板押中又雕小灵芝，使纹样既对称又均衡，布局疏密相间、恰到好处。

图5

花梨半圆桌（沈阳故富博物院收藏，如图5）

半圆桌直径为920，桌高890，面厚30mm，面下有 35mm单打洼线，四条腿的造型风格和图4半圆桌基本相似，各部尺寸也大体相同。然而雕饰的花牙纹样却截然不同，后者花牙两端下置托角花牙，这种角牙既起到了装饰点缀作用，又增强了结构牢度，取代了“霸王撑"，可见造型上的一招一式都体现了几重功能。

图6

再如图6螺钿半圆桌，在造型体量上稍小于上两例半圆桌，只花牙板略高，满饰嵌螺。

尽管三者腿部造型皆有挺拔俊秀的相似处，桌面又尽为大理石嵌材，但连接腿间横撑的结构方式、装饰手段等确有了风格的变化。使得三个品种相同而风格各异的半月桌，显得玲珑剔透、毫无淤滞臃肿之感。

从以上这些圆桌、半圆桌的造型风格中可以看到，清代家具凝重而不呆笨，华丽憨厚而不烦琐堆砌，与清朝当时的民族特点、政治色彩、生活习俗、建筑、服饰……和时代精神互为掩映，与明代家具简练俊秀形成明显对比。

种类较多， 一个品种而造型 千变万化，这恐怕是清代家具的独道之处。有的同志认为清代家具笨重，所谓“厚重有余，挺秀不足”云尔，可是却从来没有人指责清代官苑建筑、造型技巧笨拙，体量过大。

笔者认为，那些大空间通透委婉的官廷建筑群内，布置纤细、柔弱的家具。显然是量的失调。

所以，不能抛开家具的使用环境，来品评家具体量之大小，那种脱离时代就家具论家具的做法，只会带来片面性。清代家具的体量关系与其显露的气势，恰恰同宫廷、府弟、官邸的环境气氛相吻合。

清代家具雄伟的气势，优美多样的造型特点，不仅只表现在上面介绍的圆桌种类上，也体现在方桌、长方桌、琴桌、椅凳条案类家具上。

图7

古币绳纹方桌（沈阳故宫博物院收藏，如图7）

方桌束腰有浮雕绳纹，方形桌腿在中上部圆润内收成弯型，脚向外稍挖，卷叶脚。绳纹为托角花牙，古币与两个卡子花同上部横怅三点相接，起到了“罗锅帐“加“矮老”的作用。

图8

紫檀卷书琴桌（沈阳故宫博物院藏，如图8）

在清代这种卷书桌、案类家具比较常见，其造型赋有曲直的变化韵律，平直的桌面待到两端卷书圆曲线处变化有度，格局犹如摊开的画卷，线型先舒展尔后婉转，面与圆弧采用直材45°角接合，以灵芝封头。

桌面下部装饰透雕古币绳纹，这在加强结构强度方面，如同明代家具“罗锅枨“加“矮老”两个构件的作用，正可谓“一箭双雕”。

方形桌腿有两处内凹， 与民间直腿到底的传统做法截然不同，使其产生了微妙的割断变化。两腿内侧又饰有券口牙子，腿形受到当时宫廷建筑栏杆、间柱造型风格的影响。

图9

卷书琴桌（沈阳故宫博物院藏，图9）

该桌和图8风格大体相同，唯桌面下部的装饰花牙有所不同，透雕大洼线回纹图案，采用斗簇接合方法。

大洼线粗犷但雕工精细，转角圆滑润泽，在回纹凝重的格局间隙里又巧施纤细的卷草，攀滕于回纹浮雕之中，形成了虚实的对比。琴桌腿上部有四季花草浮雕，下部有绳纹浮雕，如图10。

图10

从图8、9两个琴桌来看，造型皆很优美紧凑，装饰得体，圆弧的卷书处有力动之感，可谓“气韵生动”。笔者认为，这是清代家具造型的成功之作。

条案(图11、12、13、14) 这是造型风格完全不同的四种条案。

图11是一腿三牙条案，腿下有托子，图12，两腿间有透雕花牙档板，中部空虚。图13，腿部变化很大，为四角立体雕。图14乃清代晚期之作，桌面下装饰铜环绳纹，腿的上端采取方形花瓶造型，受建筑风格的影响，当时作坊、货栈等门市房女儿墙上等距的建有花瓶柱垛。

图15

博古柜（图15，沈阳故宫博物院藏）

百宝格的分割已有了不同于前朝的变化，加上了卷书的曲线型，曲线的顶部有垂直立柱，柱端雕有小葫芦，此与柜下部门面装饰图案风格统一 。

百宝格上下与侧山横帐上下尽饰剔木花牙。柜的中部配有四个抽屉，每个单件柜两屉，两个柜并列组合使用。屉脸雕刻单凸线浮雕，柜下部对开门，门心板浮雕“葫芦万代”图案，是清代较普遍应用的装饰图案。

整个博古柜尽管在寸法与分割上有了很大变化，把两件并列使用仍显得稳重挺秀，毫无臃肿失体之感。尤其在架与柜的结合上，把博古架和书柜有机地揉合为具，这在前朝是没有的。

除了以上介绍的家具种类而外，清代椅凳类家具品种样式之多，分布之广，就是专业人员也难于浏览、收集齐全。

庄重、华丽、威严的太师椅就是典型的一种。清晚期又逐渐由太师椅演变出一部分扶手椅，尺度略小，造型也略显清秀纤巧。

图16

紫檀扶手椅（图16，沈阳故宫博物院收藏）

腿枨已不象太师椅那样全部围拢的结构，前腿呈开敞式。椅靠造型流畅简洁，呈现出大块的虚空间通透效果，两只形体纤细的凤凰回首垂尾，烘托一嵌石大圆环，环下雕白菜，环的一侧玉米杆犹如葡蔓攀缘于圆环，造型与装饰很注重乡土气息和生活情趣。

圆环内和椅面心板皆为大理石嵌材，坐面下镶牙板铲地子突出展翅蝙蝠浮雕。扶手做五次小曲率弯曲变形，并考虑了扶手的功能性，线型圆润在手接触的部位，线型微微上突，使人易于领略质感、肌理的柔和特点。同时也表明清代除普遍存在的太师椅外，也有初步形成风格的扶手椅。

另外，此椅四直腿，似少变化，但由于黄铜包脚，也起到了化滞点愚的作用，整个椅子造型玲珑剔透，每招每式都恰 到好处。

图17

紫檀扶手椅（图17，沈阳故宫博物院藏）

线型更为洗练洒脱，装饰匀称布局严紧。扶手曲线变化如上例。四条弯腿实是羊蹄脚的变形。犹如大象垂鼻活泼生动。结构上已不同于太师椅下部“俨然是一个独立的杌凳”，而去掉了拉结腿子的四根横帐。

图18

紫檀扶手椅（图18，沈阳故宫博物院藏）

设计风格又不同于上面两种，装饰纹样以绳纹“盘肠”也称“别扣”的立体透雕为主，扶手平直舒展，腿下部内收，外翻球脚下又雕一圆球。以上三种扶手椅，虽为同种造型确别具匠心，装饰风格有别，此处就不多议。

总之，通过上面对清代不同种类家具造型的分析，证明了清代家具华丽雄伟的气势；圆润优美的 曲线造型；品种、样式之多等独特的风格。

我们搞现代家具设计，将能从中吸取极大的教益。这里顺便再澄清一种观点：许多同志都不同程度地接触一些清代家具，可以发现清代家具桌、几类脚下多置托泥，传世之作也较为多见。

《中国花梨家具图考》中明代家具颇少，诸如六腿圆桌的例子，明代家具是罕见的。如其把这些特点，归结为清代有大宗的木材进口量，致使清代家具体量稍大，或者在结构 上又增加了一些“多余”的部件等等，这些看法显然是片面的。

全然忽略了清代艺匠受时代的制约与束缚，也忽略了清统治者对皇室权势“至高无上"的一种追求，并用这一手段来点缀、粉饰太平盛世。

这样，清代家具坚固鼎立，寓意吉祥，富丽堂皇而追求雄伟气势，企望家具能象皇权一样流传百世而不凋朽，从而促成了清代家具这种体量特点。

- END 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