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篇 创始团队：最初的神明（146）

提意见是门技术活。魏征以提意见而出名，《旧唐书》称他‘前代诤臣，一人而已。’意思就是业界第一高手了。究竟高在哪儿？给他总结一下，大概有这么三条：第一质量高，第二胆量高，第三觉悟高。

质量高，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：‘又多又快又好’。‘多’是李世民表扬他亲口说的。那时李世民刚上台没多久，某天想起来作了个小结：“老魏啊，你最近提的建议我给你算了算，有两百多条。不是一心为国，怎么能做到这种水平！”（‘卿所陈谏，前后二百余事。非卿至诚奉国，何能若是？’）这话说完，就给他提了一级，做国务院副秘书长（尚书左丞），光荣跨入省部级干部的行列。

快和好要做到也很不容易。光脑袋瓜活不行，必须情况熟悉、把理说透。提建议，怎么‘说’是门学问，要一下子让人家听明白、听进去。魏征就是这方面的高手。

我们来看他第一次说‘通’李世民的例子。

当时中央派人到各地检查征兵工作。按《租庸调》法：男子年满十六叫‘中’，满二十叫‘丁’，满六十叫‘老’。‘中男’到十八岁就开始服兵役。封德彝建议：那些身份证上年龄不够十八、但身材高大健壮的中男，也可以列入征兵名单。李世民同意了。为什么同意，后面他有解释。

文件拟好以后，按程序送到门下省复核。魏征在门下省，当场给它压住退了回去。文件发下来又打回去，这么来回四次就是不让过关。这下李世民有点火了，把魏征叫来：“你想干什么？有人为了逃避兵役故意改年龄你知道吗？把这帮人征进来有什么坏处你给我说说。”（上怒，召而让之曰：‘中男壮大者，乃奸民诈妄以避征役，取之何害，而卿固执至此！’）

魏征不慌不忙地答复：“治军在精不在多。皇上您治军得法，凭现有这些兵力，已足以无敌于天下。何必降低标准，搞那么多员额呢？”

这是就事论事，兼顾拍一下领导马屁。紧跟着又说：“皇上即位之初，就号召以诚信治理天下。现在没过几天，已经好几次失信于民了。”

这就是以攻为守了。果然李世民听完吓一跳，他最怕的就是做昏君啊。上愕然曰：“朕何为失信？”我哪儿失信了？

魏征就给他举例子，有两件事，起初怎么怎么说的，后面又改了不照前面说的办。讲完那个又回到征兵的话题：“陛下用这些刺史县令治理百姓。平时叫他们干这干那，怎么到征兵这个事就不信任他们呢？这恐怕不是以诚治国该有的样子。”（‘又陛下所与共治天下者在于守宰，居常简阅，咸以委之。至于点兵，独疑其诈，岂所谓以诚信为治乎！’）

封德彝为人诡诈，他认为人是靠不住的，做事情的办法是算计：我比你能算计所以我管着你。李世民批准他的方案，有点同意他的思路、以权谋治国的意思。魏征则认为：既然有规矩，正确的办法是摆到桌面上讲规矩。上下都搞权谋，国家就乱了套了。法家说领导有‘法、术、势’三种武器，封德彝偏向用‘术’，魏征偏向用‘法’。

成天搞权术很累，依法治国听着高大上，也符合明君的标准。于是一心想做明君的李世民转怒为喜：“你这家伙，前面我还疑心你不通世事、固执己见。听你这么一说，深得治国之要，倒是我自己糊涂了。就照你说的办。来人！把昨天那个金瓮拿来奖给老魏。”于是魏征不但没挨训，反而高高兴兴捧着个金钵钵回家了。（‘乃不点中男，赐征金瓮一。’）

台上一分钟、台下十年功。魏征能打动李世民，因为他具备一名专业提意见者（谏官）两项核心技能：一能提出正确的意见、二还能把意见说得明白。

领导都很忙、领导都有水平，他们没那么多时间听你啰嗦，只想听高质量、高水平的建议。魏征和著名的聪明人封德彝在几项重大问题上产生分歧，结果都是魏征胜出。最终的事实也证明：魏征的眼光更胜一筹，说理也说得更透。

魏征的第二个厉害之处，是有胆量。《旧唐书》说他‘状貌不逾中人，而素有胆智，每犯颜进谏，虽逢王赫斯怒，神色不移。’看起来普普通通一个人，没想到那么大胆量。人家说：天子之怒，伏尸百万，流血千里。他倒好，皇上都变脸生气了，他还脸不变色心不跳。

‘胆智’这个词很传神。一个人有了大智慧就无所畏惧，正象孟子说的：‘行天下之大道’，自然做到‘威武不能屈’。

道理大家都懂，真干相当危险。

威权体系中，最重要的是领导面子。皇上感觉丢面子已经冒火了，你还坚持，那就不是对错问题，搞不好要变成死活问题。

大家都熟悉的故事：李世民有一天回到家，在屋子里大发脾气：‘哪天非把这个乡巴佬给宰了！’（隋唐皇上都是陕西人，凡中原人在他们眼里都是乡巴佬）他老婆长孙皇后听到赶紧问：谁呀，这么大胆子惹皇上生气？李世民气呼呼地答：“还有谁，魏征！这家伙总是当面给我下不来台。”（‘魏征每廷辱我。’）这个长孙皇后真不简单，下去换了套礼服来向李世民道贺：“主明臣直。底下人敢争，说明皇上英明，可喜可贺！”被她这么一点拨，李世民才算消气。问题是：要没有长孙皇后呢？

李世民虽然当时消了气，其实心里还是有疙瘩的。过不久组织一次小范围聚会，酒喝到一半问魏征：“你每次提意见，我只要不是当场采纳，你就板着个脸不理我。问你话也不答应，是什么个道理？”

魏征说：“我要应了你的话，意见不是白提了吗？”

“你先答应着，回过头再说不行吗？”看来李世民想做做他思想工作，以后别再那么死心眼，给领导留点面子。

魏征根本不吃这套：“古代明君都说了，不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。我要那么干了，那不等于把皇上当昏君了吗？”

李世民听完大笑：“别人都说魏征粗疏傲慢，就因为这个，我偏觉得他最可爱！”（上大笑曰：‘人言魏征举止疏慢，我视之更觉妩媚！’）

高兴的时候说最可爱，不高兴又扬言要杀掉，真是伴君如伴虎。没有魏征这般胆略，一般人真干不了魏征这活。

魏征第三个突出优点：极高的政治觉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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