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
九八年，在佛山碧桂园干工地。同宿舍有位工友叫夏三，我们都叫他阿三。

阿三是自己问过来的小工。带班的班组长看他年轻，自是求之不得。外地人嘛，同工不同酬，很正常。

阿三刚进来那天，乍一看，很是面带猪相，心中嘹亮。他手里就只提着个塑料袋，里面是一身衣服，新的。脚上一双人字拖，配上短衣短裤，极其简练。他瘦瘦的，嘴唇常闭着，只有说话的时候，才发现少了两颗门牙。

阿三比我大三四岁，和我邻床。工地的床，大多都是上下两层的架子床。

他不同常人，一进来就把塑料袋甩在上铺，用手抹了一下床板，有灰，便借我一个桶，很礼貌地，也给我敬烟，“我是广东的，你们都是湖南的吧？”

难怪，有广东人的标配。

我点点头，没说话。

阿三悻悻然，只打了水，找来一块抹布，把床板抹了一遍，然后就爬上了床。凉席是没有的，被褥是没有的，就这样躺下了。

半晌，厨房叫吃饭了。大家蜂拥而去。只阿三，没有碗筷，空着手跟来。厨房阿姨说“你去买副碗筷吧”。

“哦，碗筷？”

“厨房也没有多余的啊”阿姨说话很温和。

阿三指着盛菜的盆子说“那不是吗？借我用一下，等我挣钱了，我多买几个还你。”

“你现在就可以去买了，旁边小卖部就有。”

“我没钱，”阿三放低了声音，嗫嚅着“我要有钱就不来打工了的啦。”拖着一口很有韵味的广普。

没钱才来打工，这话没毛病。刚听到阿三说这话的老乡，哄地笑开了，“我哋都是冇钱人啦，都在尼朵打工，有钱葛，都去当老细了。”

班组长见状，马上掏出两百块钱给他，免了他继续尴尬地杵在那里。

二

两百块钱，阿三先是买来碗筷吃了饭。到晚上，又一个人上了街，买了一张草席，一双工作鞋，牙膏牙刷，毛巾，还有一条软装的“椰树”烟。我们很纳闷，晚上不用盖被子的吗？他全部家当就两身行头，干活穿什么？

我们终究是低估了阿三，两身衣服，他很懂得物尽其用，一身工作，新的那一身，半夜把它当被子。他也不怕短衣短裤弄伤了手脚，更不怕半夜的蚊虫叮咬。

有好事者和他聊天，问他干嘛不买被子，是因为节约吗？他说，等我挣钱了就买，还要买桶子，买衣服，买卫生纸，买蚊香，买好多东西的。

“可是昨晚上老班给你的钱够买这些的啊。”工友好心好意地。

“等我挣钱了就要买的啦。”

“你这不是活受罪吗？”

“就两百块钱，能干什么？都不够我喝酒的啦”阿力有些不悦了。

原来是都拿去喝酒了啊。这话逗乐了工友们，初次见面，大家都对他有了了解的兴趣。便都围拢来，想逗逗他，找寻一些乐子。

阿三是个有目标的人，他要追他们村里的村花，他要买大城市里的别墅，等他挣钱了，那么好的房子，难道不值得自己拥有一套吗？男人，应该要有野心一点，他更大的目标是，要学和珅，做到富可敌国。

只是，我们实在不明白，到底是要等他先挣钱了呢？还是要先变成和珅，才有村花，才有大别墅？

三

干了三天活吧。阿三一直是短衣短裤工作服，新衣新裤休息穿。只是三天了，工作服上面加固了一层水泥保护层，厚度不大也不小，应该刚好合格；黑灰相间的新衣，也不辱使命地完成了它从新到旧的过程，却仍然还在为主人坚守着扫灰拂尘的职责。

工棚里，他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人。这天收工以后，他主动跟我说话了，“兄弟，分我两包烟吧，没烟抽了”

哇塞，他三天居然抽完了一条烟。我有点惊愕地看着他，实在不知道，他的抗癌能力是否也能成比例地一样强大。

“借我两包烟，等我挣钱了，还你三包”阿力继续补充道。

我对他本是没什么好感，见他开了口，但还是给了他两包烟。

到第四天收工的时候，他又找我了，“兄弟，借我一百块钱好嘛，等我挣钱了，就连钱连烟一并还你是的”

看他有点谄媚的样子，我有点想笑，不过也就一百块钱，生怕我不借给他一样。

阿三接过我手里的钱，还不忘礼貌地说了声谢谢，并说等他挣钱了，就请我吃夜宵。

当晚，他穿着那身不带保护层的衣服出去了，自然又是分文不剩地回来，手里只多出来一条烟。

自此，阿三开启了借钱模式，今天这个借一百，明天那个借五十，并且，每次借钱，他总爱讲那句“等我挣钱了”。

自此，我们都知道了，阿三的口头禅，就是“等我挣钱了”。翻译成广东话就是“等我揾钱了”，这是我学会的第一句粤语。

工地上的人，本没有坏心眼，对于一些小钱小物，大多表现得都很慷慨，所以他没有借不到钱的时候。反正都知道，工地的工资，每个月还是能按时发下来的。只是借得多了，个别的工友，一定要等他多说几句“等我挣钱了”才肯掏腰包。

阿三所有的计划，都是建立在“等他挣钱了”之上的。这计划，也并不是不切实际，八十多块钱一天的话，他就一天只借五十，三天才借一两百，算起来是还有些盈余的。

总算在他买齐了衣服，日用品之后，终于迎来了发工资的那天。

也不记得他到底发了多少钱，反正，还完工友们的账以后，那些自己多出来的“利息”，他也是全部兑现，无一落空，虽然空了自己的钱包。于是，我们也还是满心欢喜他的。

四

工地的生活，本是枯燥乏味，自从有了阿三，大家便有了逗笑取乐的对象，他也很快融入了我们。常常他学我们的湖南土话，我们也学他的广东白话，个个像土鸭子唱戏，唱出来分明的洋鸭叫。

阿三没钱了的时候，依然找我们借，依然爱说那句“等我挣钱了……”我们也习以为常，没觉得什么不同。直到有一天，阿三时来运转了。

那天上工，刚才干了不到个把小时，一个手里拿着木工三角尺，腰里别着钢卷尺的施工员，来我们工地验收质量。他用三角尺比划着墙角，相差三四公分，这还了得，立马就骂开了“叼你xx，尼朵唔哒嘎！”

干工地的工人，没几个不是脾气暴躁的，马上和他对骂，“叼你xxxxx，你话唔哒就唔哒麽？你算咪野？”因为是刚学的白话，这杀伤力自是不如人。几句问候语下来，恼羞成怒之下，举起手里的扣尺(一种铝合金做成的抹灰工具）就假意要砸那施工员。

施工员拔腿就跑，迎面撞上了来看热闹的其他工人，其中也有阿三。

“阿叔？”阿三脱口而出，应该是叫那个施工员。

惊慌失措的施工员，马上停住了，阿三也阻住了拿扣尺追赶的工友。戏剧性的一幕开唱：先是施工员以退为进，继续破口大骂；不吃素的工友，仍然咬牙切齿地举着扣尺，欲砸还休；阿三则站在中间，推搡着工友，大声呵斥“这是我叔！别闹！”

工友也不是真心要打他，只想吓唬吓唬他，一听说是阿三的叔叔，马上就见机下台，“真是你叔？”看阿三点头，便收回扣尺，还不忘威风一把“看在阿三面上，今天放过你了，算你走运！”

施工员还在骂骂咧咧，被阿三推走了

当天下午只干了一个多小时，就全部放假回去休息了。班组长也怕施工员会找上面的人告状，然后来个公报私仇，那就不好玩了。那位吵架的工友，虽然代表着广大的人民群众吵赢了，但也还是被班组长教训了一通。

到吃晚饭的时候，阿三回来了，带来了好消息，原来那施工员真是他近房堂叔。因为有阿三在，他也不计较了，并且还感谢阿三出面，帮他解了围。更让我们惊奇的是，施工员居然还给了阿三两千块钱。

这是什么关系？什么人情世故？感谢吗？也不用如此大手笔吧？出借？你打工我打工，好像也不合理。

我们好奇，问阿三，阿三却是不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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未完待续